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44章 講不講理

關燈
數日後, 一個臨近沙漠的邊陲小鎮中唯一的一座茶館內,隨著醒木一拍,輕沙揚起, 說書先生便開始了他滔滔不絕的演繹。

而他口中所說的故事,正是數天前在廣陵城外發生的師易海與陸鐸公的驚天一戰!

“……當時是, 烏雲滾滾, 雷聲漫天,萬般異象, 齊齊顯現。只聽老道人大喝一聲‘陸鐸公, 快快過來受死!’, 之後便聽那位水上龍王‘哎呀’一聲,倒頭從城墻栽下……”

在說書先生聲情並茂的聲音中, 茶館門口, 有兩個風塵仆仆的旅人走了進來。

他們低低壓著頭上的鬥笠, 裹著遮蔽風沙的黑色披風,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來歷,但他們一人手執長杖,似是目盲,一人偶爾低咳,似是病弱, 都不像是什麽有威脅的人,因此,那些本因他們的突然闖入而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,很快又移開了。

說書先生:“要說這位大名鼎鼎的水上龍王陸鐸公, 萬不該這樣輕易便著了老道士的道兒, 但其實這老道來歷並不簡單, 甚至在座的各位看官們說不定還曾供奉過他的長生牌位——沒錯, 他正是赫赫有名的聽海道人,是百年前曾強勢出面、令各國止戈停戰,也是剿滅過大小魔頭、活人無數的老神仙!而這樣的一位老道長、老神仙,到底是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樣的一位無名老道士,又是為什麽來到廣陵城、與廣陵王陸鐸公大戰一場?這其中的種種緣由,且聽我細細道來……”

手執長杖的旅人稍稍駐足聽了一會兒,很快轉移了註意力,來到櫃臺前,低聲問道:“樓上還有座嗎?”

這位客人的聲音很有魅力,裹在披風裏的身姿挺拔如松,旁人只消望上一眼,就令人下意識露出讚嘆神色,覺得這定然是位氣度非凡的翩翩佳公子。然而,若有人繼續凝視他、細細打量他,從鬥笠的陰影中窺視他的面容時,卻能立即發現這人的眼上系著白布,分明是看不見了,而他面上的一側更是有著大片大片燒傷的紅痕——一位有著這樣容姿氣度的佳公子,卻偏偏目盲還毀容,這就像是美玉有瑕,著實叫人扼腕。

茶館掌櫃聽了聲,終於將眼珠子從密密麻麻的賬目裏取了回來,目光一轉,笑面相迎:“有,有,當然有!小餘,磨蹭什麽呢?還不趕緊迎兩位客人上樓?!”

靠在說書先生臺下聽得如癡如醉的店夥計一個激靈,連忙從故事中蹦跶起來。

“哎!好嘞!”他笑嘻嘻來到二人面前,伸手一引,“兩位客人,這邊請!”

他將這兩位在“老弱病殘”四字中就占了“病”和“殘”倆字的客人迎上了樓,一邊走一邊偷眼打量這奇怪的兩位客人。

這兩位客人啊,那是真的奇怪。

前頭那位目盲的公子倒還好,除了鬥笠下的燒傷有點兒嚇人之外,其他一切都表現得十分正常,甚至還有點兒像是鄰居家的大哥,隱約叫人覺得有點兒親近,於是便下意識放下了些防備,也下意識轉開了些註意力。

但他身旁的那位病公子,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變得格外惹眼了起來。

年輕的店夥計註意到,這位偶爾會低聲咳嗽的病公子,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過話。在踏入茶館再到上樓的這短短一段路程裏,他一直閉口不言,除了偶爾會拽拽那位目盲公子的袖子、為他指明方向外,這病公子一直沈默著,冷不丁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晦暗的影子,只要向後一退,就會消融在黑暗之中。

但事實上,這位病公子的存在感強烈得過分,像是陽光下耀眼的雪原,令人見過後便再難以看見其它。

年輕的店夥計,最初還不明白這是為何,可當這兩位公子終於落座,而那位病公子也終於取下他的鬥笠後,店夥計倒吸一口冷氣,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位病公子的臉,終於明白什麽叫做蓬蓽生輝、流光溢彩!

這一刻,他甚至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來——世上真的會有長著這般容貌、有著這般氣度的人嗎?

還是說這個人只是他腦中的一個幻影?亦或是從山上下來的迷惑人心的精怪?!

樓下,說書先生激情澎湃的聲音仍在繼續。

“兩百多年前,在師易海師道長初出茅廬之時,就看不慣陸鐸公將那些好人家的女子都收做侍婢的做法,晉入元嬰後便數次謀劃,想要出手殺陸鐸公,為民除害,然而他的師門白玉京卻將他次次攔下。後來,在師道長叛門而出後,他便再不以‘聽海道人’自居,也再沒找過陸鐸公的麻煩了……聽到這裏,各位看官或許要以為,這位老神仙是沒了白玉京作為靠山後,便再不敢去找陸鐸公的麻煩了,但是事實上,這其中的種種緣由,比大家想的更為覆雜……”

二樓,那目盲的公子分明看不到年輕夥計的驚愕面容,但卻像是習慣了眾人對病公子的驚艷一樣,帶著些許笑意和與有榮焉的自豪,屈指敲了敲桌面,喚回了店夥計的神智。

“夥計,兩壺茶,冷一壺熱一壺。”說完,目盲公子向那病公子一伸手。

病公子立即低頭,掏出了一大堆碎銀子。他剛要放在桌上,一旁目盲的公子就已經準確地取出幾個銅板遞給店夥計,同時反手將病公子的那堆碎銀子全塞了回去。

目盲公子向店夥計頜首:“去吧。”

店夥計呆呆回神,這才發現自己方才與一位冤大頭失之交臂。

這……這……嗐!這位公子,你就不能盲得更徹底一些嗎?!

店夥計暗自扼腕,收好銅板,依依不舍地下了樓。

而隨著他的離開,安靜的樓上,說書人的聲音變得更清晰了起來。

“……當時,年輕氣盛的師道長,只不過是白玉京首席,首席之名,聽起來固然了得,但在他的上頭,還有白玉京長老,白玉京門主,甚至是——那一位大人!”說書先生指了指天。這一刻,他雖未明說,但聽者都知道他說的正是白玉京的招牌和門面,青霄仙尊!

說書先生搖頭晃腦:“師道長他啊,還是太年輕了,他還有那麽的路要走,而那陸鐸公,卻已經在廣陵盤踞多年,勢力縱橫交錯,根深蒂固。最重要的是,陸鐸公還是道盟的一員,而道盟,大家都知道,那是由‘那一位大人’牽頭,組建起來的一個正道眾人守望相助的組織。那一位大人出自白玉京,更是白玉京的招牌,而陸鐸公既是道盟中的一員,白玉京又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師道長殺了陸鐸公,下了那一位大人的面子?所以啊,於情於理,白玉京都得制止師道長。”

說到這兒,說書先生歇了口氣,於是下一刻,便聽臺下有人一笑。

“聽你這樣一說,這白玉京表面上光鮮亮麗,內裏卻也如其它地方一樣,滿是齷齪故事。那陸鐸公欺男霸女,橫行霸道,卻安安穩穩地當了這麽多年的水上龍王!而白玉京明知廣陵百姓在此人手下受苦受難,卻還是任由陸鐸公好好活著,甚至任由陸鐸公加入道盟,搖身一變,成為青霄仙尊掛靠下的人物,就連自己門下的弟子想要為民伸張正義,他們也要將其按下,最後甚至逼走了這樣的一位老神仙——而這樣的一個地方,這樣一個只講究利益和臉面的藏汙納垢之地,又怎麽好意思稱自己是正道魁首?還不如早早退位讓賢吧!”

說話的這人是個年少氣盛的錦衣公子,他那張俊俏的小臉看起來最多也就十四歲。但他年紀雖小,話語卻毒辣得很,這一番辛辣點評,說得在場的好些人都直接變了臉色。

而其中的某些人更是直接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。

“口出狂言的小子,有本事你就再說一遍?!”

一樓的角落裏,一個年輕人拍案而起,摘了鬥笠掀了披風,露出了其下的白衣錦袍和錦袍上的鮮艷錦文——赫然是白玉京的標識!

這白玉京的弟子冷笑連連,揚聲呵斥道:“我們白玉京乃道門之首,門主與諸位長老向來登高望遠,其所思所想怎麽是你們這些區區凡人能夠擅自揣度的?!你們平日裏編排些我們白玉京門內的故事也就罷了,我們大人大量,不會跟你們一般見識,但你們若要蹬鼻子上臉,喝罵起了我們白玉京,還得看我手上的劍答不答應!”

白玉京的弟子說著,手上的長劍便鏘然出鞘,一股森然冷氣瞬間席卷了整座茶館。

這一瞬間,茶館一片死寂,茶館大堂內的眾人,竟都被震在了原地,動彈不得!

天上白玉京,十二樓五城。

仙人撫我頂,結發受長生。

——他們……他們竟就是白玉京?!

這些出自白玉京的仙人們,竟然就坐在他們身旁,聽他們說完了這個與白玉京息息相關的故事?!

這一刻,堂內的各個看客,皆是面色大變,額上滲出了細細冷汗。

然而白玉京雖然了得,卻也不是人人都怕的!

只聽年少的錦衣公子冷笑一聲,唰地展開手中折扇,態度囂張至極,直看得白玉京弟子雙眼發紅,恨不得提劍就斬!

但就在這一刻,一只手伸出,輕輕按住了這弟子。

“師弟,莫要沖動。”這人的聲音溫和有禮,看似低調,但他手腕上露出的那截袖袍上的金紋,卻明明白白昭示著他白玉京當代首席的身份,“你也說過,這些不過是凡人罷了,既然如此,又何必與他們置氣、大動幹戈?傳出去後,反倒顯得我們白玉京的弟子自降身份了。”

年少的錦衣公子看著這截袖子,目光一凝,眉頭一皺,不知為何竟露出了疑惑神色,但接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麽,很快恍然。

而後,下一刻,白玉京弟子不服氣的聲音便再度響起。

“若不計較,難道就任由這些凡人肆意編排我們白玉京嗎?!”

“自然不是。”

話語間,這位白玉京首席也摘下了鬥笠,露出了一張如冰雪惡獸一樣天生便帶著冷酷狠戾的面容。

這樣的一張臉,雖然好看,但過分冷厲,就叫人一看就下意識覺得不好親近。但偏偏這張冷酷面容的主人主動柔和了眉眼,將自己的唇邊染上了親和笑意——雖有些不倫不類,但也的確令這冷酷眉眼變得如沐春風了起來。

他說:“我們白玉京雖然不與凡人一般計較,但也不能任由凡人詆毀,倘若這位姑娘向我們白玉京道歉,承認方才的話語都是你的惡意揣度,與我們白玉京並無切實關系,那麽我們自然也不會過分追究你的過錯……這位姑娘,你覺得呢?”

錦衣公子臉色瞬間漲紅,氣急敗壞:“你叫誰姑娘?!”

白玉京首席微微搖頭,有些不耐煩了:“姑娘,我們白玉京弟子事忙,實在沒工夫與你在小事上糾纏不清。倘若你真要糾纏這個稱呼,那不如直接在眾人面前脫下衣服,自證身份。”

這一刻,錦衣公子氣得幾乎快跳了起來,連眼眶都有些紅了:“你,你,你這,你這個——”這小公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喝罵了。

白玉京的首席一笑:“既然姑娘對這件事沒有異議,那麽我們便回到正題好了。”這位首席的聲音是溫柔的,但他的語氣卻帶著上位者的不容違逆的強勢,“你若在眾人面前向白玉京道歉,那麽這件事便過去了,大家皆大歡喜。而你若不道歉,那我們白玉京便也只能用自己的手段來追討這個公道了!”

錦衣的小公子的銳氣屢次被挫,氣得眼睛裏都轉起了水光。

但小公子依然倔強:“我既沒有說錯,為何要與你們道歉?!你若要說我錯了,那便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了!”

“哦?”

“你既為首席,那麽一些白玉京的內情自然應該知曉,所以這時,你不如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罷——當年的聽海道長,到底為何與白玉京決裂,為何叛門而出?!”

小公子問得氣勢洶洶。

白玉京首席答得輕描淡寫:“這是我們白玉京門內事務,沒有必要同你們這些外人解釋。”

小公子冷笑一聲:“好啊,那你便回答我這一個問題好了——一月前,白玉京上一位首席徐觀己,在白玉京弟子面前留下一句‘天道不公,蒼天負我’,便扔下白玉京的衣服,棄門而去,你倒是說說,這其中內情為何?!”

白玉京首席面色微冷:“徐師弟所思所想,我們白玉京又怎麽知道?他一時糊塗,我們又怎能代他向你們解釋?”

小公子冷笑連連:“哦?那這事兒可真是巧極了!你們白玉京好像天生就克你們的首席——上一代首席聽海道長,與你們白玉京公然決裂,棄白玉京而去,這一代的首席,更是說出了‘天道不公,蒼天負我’這樣的話來。若你們白玉京當真一點問題都沒有,難不成是這些從眾多弟子中脫穎而出的首席們一個個都糊裏糊塗、人蠢眼瞎,放著白玉京這樣的靠山不要,定要去當那無門無派的散修才甘願嗎?!”

白玉京首席平平道:“人人想法皆是不同,說不定他們正是如此做想呢?”

小公子沒想到這位新首席如此無恥,竟就這樣承認了下來,登時氣得直跳:“你——你胡說八道!!”

“明明方才的猜測出自姑娘口中,怎的又變成我胡說八道了?”白玉京首席聲音冷淡,“也休要這般糾纏不清了。小姑娘,我們白玉京弟子的時間,不是浪費在這樣的事上的。我聽姑娘你對我們修士的事如數家珍、了如指掌,想來也是與我們修士有些淵源的,既然如此,我們白玉京哪怕是收拾了你,也不算是欺壓凡人,所以我這是最後問你——你是道歉還是不道歉?”

小公子面色有些發白,目光不住向門外瞧去,但遲遲沒見到自己想要見到的身影。

眼見這位新首席氣勢越發迫人,似是下一刻就要動手拔劍,小公子心一橫,梗著脖子就要否認。

但這時,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響了起來,打斷了這場劍拔弩張。

“你既要人道歉,想來是要跟人講道理的。但人家要跟你講道理時,你又滿口搪塞,最後繞了個圈子後,還嫌人家不夠講道理——你這不就是仗著自己修為高,去欺負一個小姑娘嗎?真是人老不知羞。”

眾人愕然,紛紛擡頭望向了二樓。

而在二樓,一位面上帶著些許病氣,氣質如冰雪清冽,面容如神人耀眼的公子,正端坐二樓,垂眼向下望來。

——只這一眼,便叫眾人覺得滿室生輝。

白玉京的新首席看到了神仙公子,臉色一冷,原本悠然拿在手上的茶盞哐當一聲放在了桌上。

而白玉京的新首席看到了神仙公子,神仙公子自然也看到了他。於是,樓上那位神仙公子“哦”了一聲。

“我倒是誰這麽不要臉,原來是你啊。”沈辭鏡說著,神色平靜,帶著說不出的理直氣壯,“方才見到你時就覺得不對,差點叫我以為是見到了徐道友……你也真是奇怪,現在你才是首席,怎的還在學徐道友的那番做派?”

空氣驟然沈寂。

這一瞬間,這位白玉京新首席的面色變得極為可怖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